唐能翻譯牛牛:
這段時間,書評君在我們的“霉土豆”欄目收到過不少關于翻譯的吐槽,比如《看完中譯本,好心疼那些讀不懂原著的人》《這又是一本被翻譯毀掉的經典》,翻譯好像成了讀者們一個普遍的痛點,而那些在用心做翻譯的譯者們,也為業(yè)內水準良莠不齊的現象痛心。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全民外語水準有大幅提高的當下,好的圖書譯本卻仿佛更加鳳毛麟角?這應該歸因于新一代譯者們的技巧與心態(tài),還是歸因于行業(yè)內的亂象和困境?
今天,書評君通過對多位譯者和出版界人士的采訪,深入探尋關于圖書翻譯的甘苦與是非。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張暢
“當過翻譯,或者在畢業(yè)之后想做翻譯的,請舉下手好嗎?”在北京語言大學坐滿了500余人的禮堂里,七個人舉起手。
從事翻譯工作十年的青年譯者冬驚原以為,語言類院校的學生想從事翻譯的人數應該相對多一些。但在禮堂里稀稀落落舉起的手,還是讓她“有點失落”,但又知道“在情理之中”。
據統計,全國擁有英語專業(yè)碩士點的高校有220所以上,選拔職業(yè)翻譯人才的全國翻譯專業(yè)資格(水平)考試報考者每年將近十萬人。但終,真正選擇專職從事翻譯,尤其是文字翻譯的人,如鳳毛麟角。
眾所周知,翻譯一本書,尤其是學術類、文學類的書籍,譯者所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是無法想象的。有人特地為此寫下一副對聯:
上聯:
筆譯一枚,雙手打字,三餐不定,只為四季有稿,拼得五臟俱損,六神無主,仍然七點起床,八點開機,夜里九點未果,十分辛苦!
下聯:
十年口譯,九州跑遍,八面玲瓏,忙得七竅生煙,換得六根不凈,五體欠安,依舊四處奔波,三更未眠,只為兩個銅板,一生拼搏!
翻譯稿酬低、譯者待遇差、出版方拖欠稿費、洗稿侵權等現象屢見不鮮,已成為翻譯和出版界公開的秘密。隨著傅惟慈、孫仲旭、楊絳等翻譯大家的辭世,“提高譯者待遇”和“提高翻譯水準”的呼吁,頻頻出現在網絡、媒體上。
現狀并沒有多大改變。為什么做翻譯會這么苦?既然苦,為什么依然有人選?就目前的出版環(huán)境而言,譯者們面臨哪些困惑?編輯們又如何回應?在對翻譯行業(yè)不休的質疑聲中,人們究竟在談論什么?又在質疑什么?
我們采訪了近二十位譯者與出版從業(yè)者,試圖給出上面這些問題的答案。
翻譯的艱辛與不可言傳的美妙
“每一種感知都不可詮釋,表達即是背叛,詮釋則為隱瞞?!?
——譯者陶立夏曾引用法國戲劇家翁托南·阿鐸的名言,以此形容翻譯文學作品的艱辛。
表達之于背叛與詮釋之于隱瞞的語言的吊詭,雖然給翻譯本身設置了不小的難度,但也恰恰構成了翻譯之玄妙。能將一種語言轉化為另一種語言,并以此實現不同文化之間的無礙交流,讓很多譯者在入行之初便體會到其不可言說的美妙。
從事翻譯工作近十年的法語譯者朱艷亮對《新京報·書評周刊》說:
“如果思維主要是靠語言結構并且具體化并得以傳遞,那么隱藏在翻譯背后的是一種對共鳴的尋找——尋找同樣對以另一種語言思維著迷的同類。這也是我從事翻譯的動力?!?
幾乎所有熱愛翻譯的人,都對文字有著某種執(zhí)念。因為翻譯,除了不同語言與文化之間的轉換外,更重要的是在保存原作風格的基礎上,發(fā)揮譯者的效用,讓一個故事或一段經歷在另一個文化語境之中存活、流傳。“英語與中文互相摩擦,彼此映照,反映彼此的獨特特性,各自攜帶深遠的歷史與文化性格。有一些美妙的瞬間幾乎是不可言傳的?!庇⒄Z譯者吳永熹這樣解釋道。
雖然在現有的高??己梭w系中,和科研、著作、論文等學術成果比起來,譯作幾乎無足輕重,不納入考核范疇。但依然有很多高校教師、學者選擇在工作之余,享受翻譯,享受字斟句酌。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副教授何磊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采訪時說,從事翻譯,“初是學術需求,后來成為學術生活的動力本身,翻譯的動力就是對雕琢文字過程本身的熱愛”。
一部譯作,即便原作者遠隔萬里之外,或早已不在人世,依然在世間流傳,既是文字永恒的意涵之所在,又構成了譯者無法替代的成就感。“血肉之軀不會長存,但文字的力量將世世流傳,”從事專職翻譯四年半的譯者韓陽面對“你為什么從事翻譯”反問記者:“If not now, when? If not me, who?”
拋去文化傳播的重任、溝通中西的橋梁這類堂而皇之的理由,譯者的樂趣,或在打磨雕琢文字的快感,或在探尋語言之深潭,或在打通時空之神圣……不管是哪一種,都讓很多譯者視之為“追求的事業(yè)”,其樂趣讓他們“心甘情愿接受其他種種的不好,并且甘之如飴”(引自從事翻譯八年,譯有《東北游記》《當呼吸化為空氣》的英語譯者何雨珈)。
正如《百年孤獨》譯者,北大西語系教師范曄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采訪時所說:
“有掌聲有譏諷……作為譯者,理想的‘報償’還是那句話: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很多譯者,窮其一生,都在期待或幻想這一刻吧?
種種不公正背后,
譯者是不可替代的嗎?
“過去翻譯一本書的稿費可以在北京買到一個四合院,現在買一個廁所的角落都不夠。”這類說法一直在坊間流傳。按照目前的行業(yè)標準,圖書類翻譯的酬勞為千字70到100元,只有極少數譯者能拿到千字100元以上的報酬。如果按照千字70元來算,一本10萬字的書,大約需要花費譯者2到3個月的時間,稿費為7000元,按規(guī)定,超過4000元,需扣除10%—12%的稅,終剩余大約6000余元。而對于年輕譯者而言,千字的稿酬或不及70元。
此外,由于圖書出版周期較長,一本書從完成翻譯到終出版,再到收到翻譯費,可能需要至少一年時間。在我們采訪的將近20位譯者中,有將近半數的譯者曾經歷過拖欠稿費(未在合同約定時間內收到稿費);也有人遇到過完成翻譯后非自身原因不能出版、終沒有拿到任何報酬的情況;還有一些出版機構會讓譯者簽終身買斷的合同或模糊性合同;有的譯者雖然簽訂了合同,完成翻譯后,圖書公司卻倒閉了,終“血本無歸”。針對以上情況,譯者多半會選擇在社交網絡上“吐槽”,或在自身所在的翻譯圈子提醒同行,或自認倒霉,提醒自己下次擦亮雙眼。
由于外版書引進的數量逐年遞增,出版需求較大,大批新譯者涌入,翻譯酬勞低,零門檻,一些譯者不愿花時間字斟句酌,加上譯者自身水平參差不齊,外版書的譯文質量一直以來都是讀者詬病的焦點。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外版書編輯抱怨說:“好的譯者越來越難找,能按時交稿的譯者也越來越少了。之前做的一本書,試譯還不錯,結果翻譯出來之后和原文的意思完全不一樣,等于說是自己重寫了一遍。一年半之后,書的出版擱淺,非常頭疼?!?
與此同時,一些譯者卻抱怨,眼下翻譯成了“快消品”,在國內的出版市場上,短時間翻譯暢銷作品性價比更高,所需時間較長的譯作,比如詩歌、長篇等則很難被人關注。因為長期伏案,和大多數文字工作者一樣,相當一部分譯者飽受頸椎病、肩周炎和腰椎病的困擾,健康情況屢屢亮起紅燈。
行業(yè)中存在的諸多亂象、種種的不公背后,究竟反映出何種社會心態(tài)呢?
在西語譯者范曄看來:“文學譯者這個行當不會消亡,借用保護生態(tài)學的術語,至多就是從‘易?!╒U)到‘瀕?!‥N)而已。因為有‘愛’。真遇上特別喜歡的書,恨不得不給錢也翻,只要書能出,出好就行。各種形式的不公正背后,往往是對譯者角色的認知問題:譯者的工作似乎缺乏不可替代性。文學翻譯也是一門藝術嗎?沒有人因為哥德堡變奏曲是巴赫的原作而看輕古爾德或朱曉玫的貢獻。”
翻譯亂象背后,
出版社、譯者該何去何從?
這些問題如何解決?有譯者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由于出版周期長,出版社應預支翻譯費,降低譯者不必要的勞務“損失”;第二,出版方應在合同中要求譯稿驗收合格多長時間內支付稿酬,無論圖書出版與否,都應支付翻譯費用。
從目前的出版環(huán)境來看,上述辦法是否可行?當下看似蓬勃實則亂象叢生的翻譯行業(yè)是否有更和諧的生態(tài)模式呢?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版界從業(yè)者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采訪時回應說:“出版社在購買圖書版權時,且不論日后出版能賣出多少,都必須支付外方一筆預付金,而且現在這筆預付水漲船高,日漸提升,對那些以出版外國文學為主的出版社來說,這本來就需要寵大的現金流來支撐。況且偶爾也會碰到拖稿或不負責任的譯者,預支稿費后遲遲交不了稿,對出版方可謂雪上加霜。在大多數情況下,出版方肯定希望能盡快出版圖書進入市場銷售以收回成本?!?/span>
在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版從業(yè)者看來,“大多情況下,作者稿費和譯者稿費都是在書出版后三個月到六個月支付,這是由出版業(yè)態(tài)決定。比如,書印完后,出版社在三到六個月內給印刷廠支付印刷費,書發(fā)行到書店后,書店在六個月到一年付書款給出版社。這不單是因為付款延后有利現金流運轉的需要,還因為書從選題到翻譯到出版到發(fā)行到讀者手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其中很多環(huán)節(jié)會出現變化,比如書店退貨會造成付款時要抵消這部分退貨款,如造成太多退貨則又會影響支付作者的稿費。出版社出版一本書,很多時候是不賺錢的,有的能有些微薄利潤,收益可能還沒有譯者一個人的翻譯稿費多。”
因此,如果譯者真的急需譯稿費用,可以在簽訂合同時單獨向出版方提出預支稿費的要求,出版方在綜合評估譯稿質量、譯者的信用度、資金流轉的可行性之后,是有可能向譯者預支全部或部分稿費的。但據了解,這種情況在目前國內的出版界并不常見。
事實上,出版行業(yè)是個掙扎于手工業(yè)邏輯和資本邏輯之間的產業(yè)。不僅是作者、譯者希望出版業(yè)能快速兌現自己作品的價值,設計師、編輯也同樣如此。但是出版業(yè)本身卻想把這些驕傲的個人納入資本運作的邏輯——版權交易、物質生產流通的鏈條。
作者或譯者希望出版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稿的時候就付賬,但是這并不符合當代市場運作的邏輯。根據后者的邏輯,創(chuàng)作的價值并不在于它們本身,不產生于交稿的那一刻。稿子被加工成書,投入市場,產生收益,才有價值可言。
所以譯者提出“交稿時就預支翻譯費”,其本質是在和資本提要求??陀^來講,和支配著版權交易、工業(yè)印刷、物流渠道的巨大資本相比,譯者所付出的艱辛都還是太渺小、太無力了。
當然,資本是資本,人是人。出版業(yè)和譯界中成熟的參與者總會一方面學著負起責任,一方面避免過于急功近利。文化產業(yè)雖然已經被納入資本鏈條之中,值得欣慰的是,身在其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為了錢,既不是為了錢選擇入行,也不會因為沒錢而舍身離去。有人因緣際會選擇了翻譯,有人因為熱愛和興趣,有人享受翻譯的快樂,有人視之為事業(yè)或生命。
采訪的然后一問:“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是否會選擇進入翻譯領域?”
所有接受采訪的譯者,無一例外都回答了
——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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